[作者] 文子(生卒年不详),姓辛,名钘,字文子,号计然,葵丘濮上(今属河南省兰考县)人。春秋战国之际谋士、思想家。本受业于老子,范蠡师事之。《汉书•艺文志》著录《文子》九篇。
文子(节选)
据周辛钘《文子》本
[解题] 《文子》,辛钘撰。今本分为上、下卷,共十二篇。卷上:道原、精诚、九守、符言、道德、上德;卷下:微明、自然、下德、上仁、上义、上礼。其中以老子“道”的思想为宗,糅杂名、法、儒、墨等诸家思想。唐天宝元年(742)诏号《文子》为《冲玄真经》,为道教的经典之一。
道德
[解题] 本篇为《文子》卷上第五篇。文章以老子答文子问的形式,阐述了何为道,何为德,道和德的作用,遵道守德的益处,以及不遵道、不守德的危害——“夫罪莫大于无道,怨莫深于无德”。同时阐明了何为仁、义、礼,以及行仁、义和守礼与否的利弊,可谓字字珠玑,哲理深含!读者能从中悟出一、二道理,益莫大焉。至于文末的“平王问”,疑为托名。
文子问道,老子曰:“学问不精,听道不深。凡听者,将以达智也,将以成行也,将以致功名也。不精不明,不深不达,故上学以神听,中学以心听,下学以耳听;以耳听者学在皮肤,以心听者学在肌肉,以神听者学在骨髓。故听之不深,即知之不明;知之不明,即不能尽其精;不能尽其精,即行之不成。凡听之理,虚心清静,损气无盛,无思无虑,目无妄视,耳无苟听,专精积畜,内意盈并。既以得之,必固守之,必长久之。夫道者,原产有始,始于柔弱,成于刚强,始于短寡,成于众长。‘十围之木始于把,百仞之台始于下。’此天之道也。圣人法之,卑者所以自下也,退者所以自后也,俭者所以自小也,损者所以自少也。卑则尊,退则先,俭则广,损则大,此天道所成也。夫道者,德之元,天之根,福之门,万物待之而生,待之而成,待之而宁。夫道无为无形,内以修身,外以治人,功成事立,与天为邻,无为而无不为,莫知其情,莫知其真。其中有信,天子有道则天下服,长有社稷;公侯有道,则人民和睦,不失其国;士庶有道,则全其身,保其亲;强大有道,不战而克;小弱有道,不争而得;举事有道,功成得福;君臣有道,则忠惠;父子有道,则慈孝;士庶有道,则相爱。故有道则和,无道则苛。由是观之,道之于人,无所不宜也。夫道者,小行之小得福,大行之大得福,尽行之天下服,服则怀之。故帝者,天下之适也;王者,天下之往也。天下不适不往,不可谓帝王。故帝王不得人不能成,得人失道亦不能守。夫失道者,奢泰骄佚,慢倨矜傲,见余自显自明,执雄坚强,作难结怨,为兵主,为乱首。小人行之,身受大殃;大人行之,国家灭亡。浅及其身,深及子孙。夫罪莫大于无道,怨莫深于无德,天道然也。
老子曰:“夫行道者,使人虽勇刺之不入,虽巧击之不中。夫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而犹辱也;未若使人虽勇不敢刺,虽巧不敢击。夫不敢者,非无其意也,未若使人无其意。夫无其意者,未有爱利之心也,不若使天下丈夫、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。若然者,无地而为君,无官而为长,天下莫不愿安利之。故勇于敢则杀,勇于不敢则活。”
文子问德,老子曰:“畜之,养之,遂之,长之,兼利无择与天地合,此之谓德。何谓仁?曰:“为上不矜其功,为下不羞其病,于大不矜于小,不偷,兼爱无私,久而不衰,此之谓仁也。”何谓义?曰:“为上则辅弱,为下则守节;达不肆意,穷不易操,一度顺理,不私枉挠,此之谓义也。”何谓礼?曰:“为上则恭严,为下则卑敬,退让守柔,为天下雌,立于不敢,设于不能,此之谓礼也。故修其德,则下从令;修其仁,则下不争;修其义,则下平正;修其礼,则下尊敬。四者既修,国家安宁。故物生者,道也;长者,德也;爱者,仁也;正者,义也;敬者,礼也。不畜不养,不能遂长;不慈不爱,不能成遂;不正不匡,不能久长;不敬不宠,不能贵重。故德者,民之所贵也;仁者,民之所怀也;义者,民之所畏也;礼者,民之所敬也。此四者,文之顺也。圣人之所以御万物也。君子无德,则下怨;无仁,则下争;无义,则下暴;无礼,则下乱。四经不立,谓之无道,无道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
老子曰:“至德之世,贾便其市,农乐其野,大夫安其职,处士修其道,人民乐其业。是以风雨不毁折草木,不夭死。河出图,洛出书。及世之衰也,赋敛无度,杀戮无止,刑谏者,杀贤士。是以山崩川涸,蠕动不息,野无百蔬。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,世乱则贤者不能独治。圣人和愉宁静,生也;至德道行,命也。故生遭命而后能行,命得时而后能明,必有其世而后有其人。”
文子问圣智,老子曰:“闻而知之,圣也;见而知之,智也。故圣人常闻祸福所生而择其道,智者常见祸福成形而择其行。圣人知天道吉凶,故知祸福所生;智者先见成形,故知祸福之门。闻未生,圣也;先见成形,智也;无闻见者,愚迷。
老子曰:“君好义则信时而任己,弃数而用惠,物博智浅,以浅赡博,未之有也;独任其智,失必多矣。好智,穷术也;好勇,危亡之道也。好与则无定分,上之分不定,则下之望无止,若多敛则与民为仇。少取而多与,其数无有,故好与,来怨之道也。由是观之,财不足任,道术可,因明矣。”
文子问曰:“古之王者,以道莅天下,为之奈何?”老子曰:“执一无为,因天地与之变化。‘天下,大器也。不可执也,不可为也。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’执者,见小也;见小故不能成其大也。无为者,守静也,守静能为天下正。处大,满而不溢;居高,贵而无骄。处大不溢,盈而不亏。居上不骄,高而不危,盈而不亏,所以长守富也;高而不危,所以长守贵也。富贵不离其身,禄及子孙,古之王道具于此矣。
老子曰:“民有道所同行,有法所同守,义不能相固,威不能相必,故立君以一之。君执一即治,无常即乱。君道者,非所以有为也。所以无为也。智者不以德为事,勇者不以力为暴,仁者不以位为惠,可谓一矣。一也者,无适之道也,万物之本也。君数易法,国数易君,人以其位达其好憎。下之任惧,不可胜理,故君失一,其乱甚于无君也。君必执一,而后能群矣。”
文子问曰:“王道有几?”老子曰:“一而已矣。”
文子曰:“古有以道王者,有以兵王者,何其一也?”曰:“以道王者,德也。以兵王者,亦德也。用兵者五:有义兵,有应兵,有忿兵,有贪兵,有骄兵。诛暴救弱,谓之义;敌来加己,不得已而用之,谓之应;争小故,不胜其心,谓之忿;利人土地,欲人财货,谓之贪。恃其国家之大,矜其人民之众,欲见贤于敌国者,谓之骄。义兵王,应兵胜,忿兵败,贪兵死,骄兵灭,此天道也。
老子曰:“释道而任智者危,弃数而用才者困。故守分循理,失之不忧,得之不喜。成者非所为,得者非所求,入者有受而无取,出者有授而无与。因春而生,因秋而杀,所生不德,所杀不怨,则几于道矣。”
文子问曰:“王者得其欢心,为之奈何?”老子曰:“若江海即是也,淡兮无味,用之不既,先小而后大。‘夫欲上人者,必以其言下之;欲先人者,必以其身后之。’天下必効其欢爱,进其仁义,而无苛气,居上而民不重,居前而众不害,天下乐推而不厌,虽绝国殊俗,蜎飞蠕动,莫不亲爱,无之而不通,无往而不遂,故为天下贵。
老子曰:“执一世之法籍,以非传代之俗,譬犹胶柱调瑟。圣人者,应时权变,见形施宜,世异则事变,时移则俗易,论世立法,随时举事。上古之王,法度不同,非古相返也,时务异也。是故,不法其已成之法,而法其所以为法者,与化推移,圣人之法可观也,其所以作法,不可原也,其言可听也,其所以言不可形也。三皇五帝轻天下,细万物,齐死生,同变化,抱道推诚,以镜万物之情,上与道为友,下与化为人。今欲学其道,不得其清明,玄圣守其法籍,行其宪令,必不能以为治矣。
文子问政,老子曰:“御之以道,养之以德,无示以贤,无加以力;损而执一,无处可利,无见可欲,方而不割,廉而不刿,无矜无伐。御之以道则民附,养之以德则民服,无示以贤则民足,无加以力则民朴。无示以贤者,俭也;无加以力,不敢也,下以聚之,赂以取之,俭以自全,不敢以自安。不下则离散,弗养则背叛,示以贤则民争,加以力则民怨。离散则国势衰,民背叛则上无威,人争则轻为非,下怨其上则位危。四者诚修,正道几矣。
老子曰:“上言者下用也,下言者上用也;上言者常用也,下言者权用也。唯圣人为能知权。言而必信,期而必当,天下之高行,直而证父,信而死女,孰能贵之?故圣人论事之曲直,与之屈伸,无常仪表,祝则名君,溺则捽父,势使然也。夫权者,圣人所以独见。夫先迕而后合者,之谓权;先合而后迕者,不知权。不知权者,善反丑矣。”
文子问曰:“夫子之言,非道德无以治天下。上世之王,继嗣因业,亦有无道,各没其世,而无祸败者,何道以然?”老子曰:“自天子以下,至于庶人,各自生活;然其活有厚薄。天下时有亡国破家,无道德之故也。有道德则夙夜不懈,战战兢兢,常恐危亡。无道德则纵欲怠惰,其亡无时。使桀纣循道行德,汤武虽贤,无所建其功也。夫道德者,所以相生养也,所以相畜长也,所以相亲爱也,所以相敬贵也。夫聋虫虽愚,不害其所爱,诚使天下之民皆怀仁爱之心,祸灾何由生乎!夫无道而无祸害者,仁未绝,义未灭也;仁虽未绝,义虽未灭,诸侯以轻其上矣,诸侯轻上则朝廷不恭,纵令不顺。仁绝义灭,诸侯背叛,众人力政,强者陵弱,大者侵小,民人以攻击为业,灾害生,祸乱作,其亡无日,何期无祸也。
老子曰:“法烦刑峻,即民生诈;上多事,则下多态;求多即得寡,禁多即胜少。以事生事,又以事止事,譬犹扬火而使无焚也;以智生患,又以智备之,譬犹挠水而欲求其清也。
老子曰:“人主好仁,即无功者赏,有罪者释。好刑,即有功者废,无罪者及。无好憎者,诛而无怨,施而不德,放准循绳,身无与事,若天若地,何不覆载。合而和之,君也;别而诛之,法也。民以受诛,无所怨憾,谓之道德。
老子曰:“天下是非无所定,世各是其所善,而非其所恶。夫求是者,非求道理也,求合于己者也;非去邪也,去迕于心者。今吾欲择是而居之,择非而去之,不知世所谓是非也。故‘治大国若烹小鲜’,勿挠而已。夫趣合者,即言中而益亲,身疏而谋当,即见疑。今吾欲正身而待物,何知世之所从规我者乎?吾若与俗遽走,犹逃雨无之而不濡。欲在于虚,则不能虚,若夫不为虚,而自虚者,此所欲而无不致也。故通于道者,如车轴不运于己,而与毂致于千里,转于无穷之原也。故圣人体道反至,不化以待化,动而无为。
老子曰:“夫亟战而数胜者。则国必亡。亟战则民罢,数胜则主骄。以骄主使罢民,而国不亡者,则寡矣。主骄则恣,恣则极物;民罢则怨,怨则极虑。上下俱极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故‘功遂身退,天之道也’。”
平王问文子曰:“吾闻子得道于老耼,今贤人虽有道而遭淫乱之世,以一人之权,而欲化久乱之民,其庸能乎?”文子曰:“夫道德者,匡邪以为正,振乱以为治,化淫败以为朴,淳德复生,天下安宁,要在一人。人主者,民之师也;上者,下之仪也。上美之则下食之,上有道德则下有仁义,下有仁义则无淫乱之世矣。积德成王,积怨成亡,积石成山,积水成海,不积而能成者,未之有也。积道徳者,天与之,地助之,鬼神辅之,凤凰翔其庭,麒麟游其郊,蛟龙宿其沼。故以道莅天下,天下之德也;无道莅天下,天下之贼也。以一人与天下为仇,虽欲长久,不可得也。尧舜以是昌,桀纣以是亡。平王曰:”寡人敬闻命矣。”
上义
[解题] 本篇为《文子》卷下第十一篇。“义”为“五常”(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)之一。“上义”,即“尚义”。“义足以怀天下之民,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,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,谋虑足以决轻重之权”,方能称之为“上义之道”。文章从正反两方面阐述了“上义”与否的利弊,治国安民的道理寓于其中。
老子曰:“凡学者能明于天人之分,通于治乱之本,澄心清意以存之,见其终始,反于虚无,可谓达矣。治之本,仁义也;其末法度也。人之所生者,本也;其所不生者,末也。本末一体也,其两爱之,性也。先本后末,谓之君子;先末后本,谓之小人。法之生也,以辅义。重法弃义,是贵其冠履而忘其首足也。仁义者,广崇也。不益其厚而张其广者毁,不广其基而增其高者覆,故不大其栋,不能任重,任重莫若栋,任国莫若德。人主之有民,犹城之有基,木之有根,根深即本固,基厚即上安,故事不本于道德者,不可以为经;言不合于先王者,不可以为道。便说掇取一行一功之术,非天下通道也。
老子曰:“治人之道,其犹造父之御驷马也。齐辑之乎辔衔,正度之乎胸膺,内得于中心,外合乎马志,故能取道致远,气力有馀,进退还曲,莫不如意,诚得其术也。今夫权势者,人主之车舆也;大臣者,人主之驷马也。身不可离车舆之安,手不可失驷马之心。故驷马不调,造父不能以取道;君臣不和,圣人不能以为治。执道以御之,中才可尽;明分以示之,奸邪可止。物至而观其变,事来而应其化,近者不乱即远者治矣,不用适然之教,而得自然之道,万举不失矣。
老子曰:“凡为道者,塞邪隧,防未然,不贵其自是也,贵其不得为非也。故曰:勿使可欲,无日不求;勿使可夺,无日不争。如此即人欲释,而公道行矣。有馀者止于度,不足者逮于用,故天下可一人也。夫释职事而听非誉,弃功劳而用朋党,即奇伎天长,守职不进,民俗乱于国,功臣争于朝。故有道以御人,无道则制于人矣。
老子曰:“治国有常,而利民为本;政教有道,而令行为古。苟利于民,不必法古;苟周于事,不必循俗。故圣人法与时变,礼与俗化,衣服器械各便其用,法度制令各因其宜。故变古未可非,而循俗未足多也。诵先王之书,不若闻其言;闻其言,不若得其所以言;得其所以言者,言不能言也。故‘道可道,非常道也;名可名,非常名也’。故圣人所由曰道,犹金石也,一调不可更事;犹琴瑟也,曲终改调。法制礼乐者,治之具也,非所以为治也。故曲士不可与论至道者,讯寤于俗而束于教也。
老子曰:“天下几有常法哉!当于世事,得于人理,顺于天地,详于鬼神,即可以正治矣。昔者,三皇无制令而民从,五帝有制令而无刑罚,夏后氏不负言,殷人誓,周人盟。末世之衰也,忍垢而轻辱,贪得而寡羞,故法度制令者,论民俗而节缓急;器械者,因时变而制宜适。夫制于法者,不可与达举;拘礼之人,不可使应变。必有独见之明,独闻之聪,然后能擅道而行。夫知法之所由生者,即应时而变;不知治道之源者,虽循终乱。今为学者,循先袭业,握篇籍,守文法,欲以为治,非此不治,犹持方枘而内圆凿也,欲得宜适亦难矣。夫存危治乱,非智不能,道先称古,虽愚有余,故不用之法,圣人不行也,不验之言,明主不听也。”
文子问曰:“法安所生?”老子曰:“法生于义,义生于众适,众适合乎人心,此治之要也。法非从天下也,非从地出也,发乎人间,反己自正。诚达其本,不乱于末;知其要,不惑于疑;有诸己,不非于人;无诸己,不责于所立。立于下者,不废于上;禁于民者,不行于身。故人主之制法也,先以自为检式,故禁胜于身,即令行于民。夫法者,天下之准绳也,人主之度量也。县法者,法不法也。法定之后,中绳者赏,缺绳者诛,虽尊贵者不轻其赏,卑贱者不重其刑。犯法者虽贤必诛;中度者虽不肖无罪。是故,公道而行,私欲塞也。古之置有司也,所以禁民,使不得恣也。其立君也,所以制有司,使不得专行也。法度道术,所以禁君,使无得横断也。人莫得恣,即道胜而理得矣,故反朴无为。无为者,非谓其不动也,言其从已出也。
老子曰:“善赏者,费少而劝多;善罚者,刑省而奸禁;善与者,用约而为德;善取者,入多而无怨。故圣人因民之所喜以劝善,因民之所憎以禁奸;赏一人而天下趋之,罚一人而天下畏之。是以至赏不费,至刑不滥。圣人守约而治广,此之谓也。
老子曰:“臣道者,论是处当,为事先唱,守职明分,以立成功,故君臣异道即治,同道即乱,各得其宜,处有其当,即上下有以相使也。故枝不得大于干,末不得强于本,言轻重大小有以相制也。夫得威势者,所持甚小,所利甚大,所守甚约,所制甚广。十围之木,持千钧之屋,得所势也;五寸之关,能制开阖,所居要也。下必行之令,顺之者利,逆之者凶,天下莫不听从者,顺也。发号令行禁止者,以众为势也。义者,非能尽利于天下之民也,利一人而天下从之;暴者,非能尽害于海内也,害一人而天下叛之。故举措废置,不可不审也。
老子曰:“屈寸而申尺,小枉而大直,圣人为之。今人君之论臣也,不计其大功,总其略行,而求其小善,即失贤之道也。故人有厚德,无问其小节;人有大誉,无疵其小故。夫人情莫不有所短,成其大略是也,虽有小过,不以为累也。成其大略,非也;闾里之行,未足多也。故小谨者无成功,訾行者不容众,体大者节疏,度巨者誉远,论臣之道也。
老子曰:“自古及今,未有能全其行者也。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,方而不割,亷而不刿,直而不肆,博达而不訾,道德文武,不责备于人力;自修以道,故不责于人,易偿也。自修以道,则无病矣。夫夏后氏之璜,不能无瑕;明月之珠,不能无秽。然天下宝之者,不以小恶妨大美。今志人之所短,忘人之所长,而欲求贤于天下,即难矣。夫众人之见位之卑,身之贱,事之洿辱,而不知其大略。故论人之道,贵即观其所举,富即观其所施,穷即观其所受,贱即观其所为;视其所患难,以知其所勇;动以喜乐,以观其守;委以货财,以观其仁;振以恐惧,以观其节。如此,则人情可得矣。
老子曰:“屈者所以求申也,枉者所以求直也;屈寸申尺,小枉大直,君子为之。百川并流,不注海者不为谷;趋行殊方,不归善者不为君子。善言贵乎可行,善行贵乎仁义。夫君子之过,犹日月之食,不害于明。故智者不妄为,勇者不妄杀,择是而为之,计礼而行之。故事成而功足恃也,身死而名足称也;虽有智能,必以仁义为本而后立。智能并行,圣人一以仁义为准绳,中绳者谓之君子,不中绳者谓之小人。君子虽死亡,其名不灭;小人虽得势,其罪不除。左手据天下之图,而右手刎其喉,虽愚者不为,身贵于天下也。死君亲之难者,视死如归,义重于身也。故天下大利也,比之身即小;身之所重也,比之仁义即轻。此以仁义为准绳者也。
老子曰:“道德之备,犹日月也。夷狄蛮貊不能易其指,趣舍同即非誉在俗,意行均即穷达在时,事周于世即功成,务合于时即名立。是故,立功名之人简于世而谨于时,时之至也,即间不容息。古之用兵者,非利土地而贪宝赂也,将以存亡平乱为民除害也。贪叨多欲之人,残贼天下,万民骚动,莫宁其所。有圣人勃然而起,讨强暴,平乱世,为天下除害,以浊为清,以危为宁,故不得不中绝。赤帝为火灾,故黄帝擒之;共工为水害,故颛顼诛之。教人以道,导之以德而不听,即临之以威武;临之不从,则制之以兵革。杀无罪之民,养不义之主,害莫大焉;聚天下之财,赡一人之欲,祸莫深焉;肆一人之欲,而长海内之患,此天伦所不取也。所为立君者,以禁暴乱也。今乘万民之力,反为残贼,是以虎傅翼,何谓不除!夫畜鱼者,必去其蝙獭;养禽兽者,必除其豺狼,又况牧民乎!是故,兵革之所为起也。
老子曰:“为国之道,上无苛令,官无烦治,士无伪行,工无淫巧,其事任而不扰,其器完而不饰。乱世即不然,为行者相揭以高,为礼者相矜以伪;车舆极于雕琢,器用遂于刻镂;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,诋文者逐烦挠以为急;士为诡辩,久稽而不决,无益于治,有益于乱;工为奇器,历岁而后成,不周于用。故神农之法曰:‘丈夫丁壮不耕,天下有受其饥者;妇人当年不织,天下有受其寒者。’故身亲耕,妻亲织,以为天下先。其导民也,不贵难得之货,不重无用之物。是故耕者不强,无以养生;织者不力,无以衣形;有馀不足,各归其身,衣食饶裕,奸邪不生,安乐无事,天下和平,智者无所施其策,勇者无所错其威。
老子曰:“霸王之道,以谋虑之,以策图之,挟义而动,非以图存也,将以存亡也。故闻敌国之君,有暴虐其民者,即举兵而临其境,责以不义,刺以过行。兵至其郊,令军帅曰:‘无伐树木,无掘坟墓,无败五谷,无焚积聚,无捕民虏,无聚六畜。’乃发号施令曰:‘其国之君,逆天地,侮鬼神,决狱不平,杀戮无罪,天之所诛,民之所仇也。兵之来也,以废不义而授有德也。有敢逆天道,乱民之贼者,身死族灭。以家听者禄以家,以里听者赏以里,以乡听者封以乡,以县听者侯其县。’克其国不及其民,废其君易其政,尊其秀士,显其贤良,振其孤寡,恤其贫穷,出其囹圄,赏其有功,百姓开户而内之,渍米而储之,唯恐其不来也。义兵至于境,不战而止;不义之兵,至于伏尸流血,相交以前。故为地战者,不能成其王;为身求者,不能立其功。举事以为人者,众助之;以自为者,众去之。众之所动,虽弱必强;众之所去,虽大必亡。
老子曰:“上义者,治国家,理境内,行仁义,布德施惠,立正法,塞邪道;群臣亲附,百姓和辑,上下一心,群臣同力,诸侯服其威,四方怀其德;修正庙堂之上,折冲千里之外;发号行令,而天下响应,此其上也。地广民众,主贤将良,国富兵强,约束信,号令明,两敌相当,未交兵接刃,而敌人奔亡,此其次也。知土地之宜,习险隘之利,明苛政之变,察行阵之事,白刃合,流矢接,舆死扶,伤流血千里,暴骸满野,义之下也。兵之胜败皆在于政,政胜其民,下附其上,即兵强;民胜其政,下叛其上,即兵弱。义足以怀天下之民,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,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,谋虑足以决轻重之权,此上义之道也。
老子曰:“国之所以强者必死也,所以必死者义也,义之所以行者威也。是故,‘令之以文,齐之以武,是谓必取’。威义并行,是谓必强。白刃交接,矢石若雨,而士争先者赏,信而罚明也。上视下如子,下事上如父;上视下如弟,下事上如兄。上视下如子,必王四海;下事上如父,必政天下;上视下如弟,即必难为之死;下事上如兄,即必难为之亡。故父子兄弟之寇,不可与之斗。是故,义君内修其政,以积其德;外塞于邪,以明其势,察其劳佚,以知饥饱,战期有日,视死若归,恩之加也。